跑着去工地找他,在工地那冷风嗖嗖的窝棚门口,我看到里边做工的人横七竖八地或坐或躺,我问了一下,没有找着他;有人给我说,他在外边忙碌,工地似乎是施工不久,楼房才建起一层多高,在机器的轰鸣声里,我看到他正站在截取钢筋的火花四溅的机器前边,伸手按着那正在截断的粗钢筋的一端,看得出,他做得很辛苦,大冷天里竟然一脸的汗水;他一直都是个体面的人,即便经常混迹赌场,偶尔喝得醉醺醺的,却一直都不屑出力的人,可是,那一刻,他一身狼狈的模样,胡子拉碴地咬着牙齿做他并不擅长的体力活儿;有人高声问我做什么,他抬头看了我一眼,那神色复杂得让我描述不出来,总之,那一刻我哭了,无论我对他有多少的怨言,看到他如此辛苦的赚钱,我都无法再怨恨他;他高声地吆喝着让人关了机器,站在那里松了口气,拍拍身上的灰尘,自豪地对一边的工友介绍:‘这是我家上重点高中的女儿,早晚都是飞出鸡窝的金凤凰’!有人就羡慕地问他我上高几了,他大声地历数我中招考试的成绩,期中考试的成绩,那些我都未必记住的数字,他竟然记得一清二楚,他说话时候那欣慰又幸福的笑,让我觉得十分惭愧;我说,爸爸,你不要做这么危险的活儿;他丝毫不以为意地说,没有手艺就只好出力气,让我等着,他先去领了这几天的工钱;接过那两张薄薄的一百元钞票,我拉着他死活让他回家,他无奈地让我放心,我退给他一百元,让他给工头送点礼,说他会炒得一手好菜,或许可以帮忙在工地上做饭;他拒绝了,说什么工种都必须干满一个月才行;后来他就是靠着在工地做饭过了两年,我到高三的时候,那个工地完工了,他一时找不到活干,就在家闲着,我一直以为他是懒散的手痒,才又去赌场里赌博的,谁知道他是因为我妈妈的病临近最后的手术期,他却拿不出那一大笔钱来,只好借酒浇愁;所幸后来借到了一笔钱,妈妈做了心脏搭桥手术恢复得很好,一家人的日子才有了盼头;如今想来,当初认为地狱都不如的日子,现在想来却充满了同甘共苦的甜蜜和幸福;后来因为我的任性,才让好好的一家三口,到了今天这样天各一方的境地,爸爸不愿意出国,我的身份短时间也不可能回国,看到你们我就会想起他来,痛苦懊悔得不得了;说了这么多,是想请你们原谅,我真的无法喊其他的人——爸爸;我喊不出来,明天我可能对黄先生很亲密,但是我真的不会喊爸爸,做戏我都无法用这样称呼,请您不要介意——因为那会让我生出愧疚之心,会觉得自己背叛了那个虽然一无所有,虽然打过我骂过我的爸爸,我很想他,更多的是感激他即便在那样艰难的时光里,用他的方式,让我长成一个乐观积极充满希望的人。”
桑红泪眼婆娑地望着欧阳清柏,那视线里的含义他当然明白,她在告诉他,她真的无法喊他父亲,因为那个陪着她成长的男人是无可替代的。
原来他以为的他们一家三口的幸福生活,真相竟然是这样的,他曾经爱着的女人,他不知道存在着的女儿,这些年是这样走过来的,他心疼不已地拉住桑红的手,安慰道:“傻丫头,哭什么啊,你做得对,不用有愧疚之心的,就像你说的,咱们三个之间就这样,偶尔联络,告知安好,珍惜着这预料之外的缘分好了,我很满足,很满足。”
黄博中有些感慨,他看桑红终于破涕为笑,不由好奇道:“你说你那个我们从未谋面的爸爸打过你骂过你?是真的吗?”
桑红想到小时候那些可笑的念头不由道:“也不是经常的,只有在我不听话的时候,或者说话难听的时候,他就会打我,追着打,鸡飞狗跳的;呵呵,小时候我的身手就不是一般的灵敏,那时候最大的愿望就是有一天能在他打我的时候成功地反击他一次,额——是不是有点大逆不道?”
黄博中有些匪夷所思地瞪了眼:“你曾经那么叛逆?”
欧阳清柏脸上倒是露出了哭笑不得的好奇的笑容:“你——曾经——反击过吗?”
桑红马上就想到妈妈做手术之前,自己那晚和秦洛水打牌赢钱的事情,老爸那晚等着她回家,逼问她赌博必胜的诀窍,她说了他不信,气得动手打她,她那晚很爽快地顺势反击了一次。
“真的有?”欧阳清柏一看就知道那反应估计是有过。
她有些尴尬的咧咧嘴:“额——我当时都高三了,只是用那种方式告诉他,我长大了,有羞耻心和自尊了,不要再动不动就想打我的方式来对付我;说实话,那滋味并没有胜利的喜悦,而且因为羞愧和害怕,我第二天凌晨起得很早,破天荒地竟然发现高三的同学都在上早自习;哎呀,现在想来真是恍如隔世啊!”
桑红觉得那些远去的时光竟然清晰地如在眼前了。
“有没有反击失败,又会挨打得更厉害的时候?”欧阳清柏关切万分,他从听到桑红说曾经挨打,说不心疼是不可能的,这个可爱鬼精灵的丫头,怎么能动手打?一般男人瞪眼睛吓一吓也是不会舍得的吧!
桑红收了有些黯然的回忆,得意一笑:“怎么可能!我九岁的时候就去市内的健身房帮忙打杂,向各种各样的师父学习打架闪躲逃跑的能耐;一般都是,他一有打我意图,我都会敏捷地躲过去,然后跑出家门,尖叫着爸爸打我了之类的话,嘿嘿,一栋楼的人都会出来声讨他,气得他牙根发痒;其实我现在琢磨着,他一定不是真心要打我,不然那力量对比太过悬殊,我再敏捷他也会打惨我,那拳头什么的都是雷声大雨点小,举着吓唬的;不过这倒是逼着我练就了一番好身手,从小在小区、街道、学校,从来没有一个人敢惹我的。”
桑红当然明白欧阳清柏那微妙的心理,说着看他脸色有些变化,连忙就给他宽心,解释桑大伟那并不是虐待。
欧阳清柏和黄博中对视一眼,那眼神真的是除了震惊还是震惊,这丫头竟然能因此而练就好身手,真是可笑可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