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理所当然。最初的痛苦过后,我就开始想。如果当初我没有被送出宫去,那么等待我的会是什么?毫无疑问,是死亡。再如果,我母亲那个时候没有死,我也没有被送出宫去。而是在宫廷倾轧里活了几年,然后再面对那些残酷的风暴,亲眼看着那些人逼死我的亲生母亲而我却只能眼睁睁看着无能为力的时候,我又会变成什么样?又有谁来帮我报这蚀骨仇恨?”
她缓缓抬头,眼神迷茫中有一丝急不可察的脆弱。
“三哥,我听说你的母妃曾是宫女出身,就连生下你也没有得到先帝重视。直到你母亲去世,先帝才知晓有你这个儿子。那个时候,你已经五岁了。那么,在那五岁里,你是怎么过来的?那些人是怎么对你的?呵呵…”
不用端木弘回答,她轻笑了起来。
“还能如何?我虽然没有亲眼见到过,但是从他那一张轮椅上就能想象那是怎样的残酷和森冷。皇宫之中,是不需要感情的。不,也有例外。先帝,对我母亲的爱就是一个例外。然而在这泱泱皇权之中,这样万中无一的真情,却是最不该存在的。所以他对我母亲的深情造就了宫里那么多红颜怨妇,也间接造成了我母亲的死亡和我的流落民间,历经这人世间种种酸甜苦辣。”
她长长吐出一口气,似乎有些乏力,却还在慢慢的说着。
“为了成全他对我娘的情有独钟,又造成了这宫中多少红颜白头?多少跟我一样的皇子皇女得不到一个作为父亲的慈爱和子女的天真纯善?比起面对宫里的残冷血腥,似乎我在民间虽然那些年只有母亲没有父亲但至少一家人在扬州快快乐乐平平淡淡的,也没什么不好。”
“可是——”
她目光突然变得森冷而恐怖,“他们却不放过,非要将我拉进这肮脏的皇宫肮脏的皇权争斗中。我厌恶这所有的一切,却又不得不牢牢的抓住。因为我不甘心,我想要报仇。那些对我和对他那么残忍的人,他们还活得好好的。他们冷眼看着我们痛苦挣扎,却在背地里笑得猖狂。凭什么?凭什么我们的泪要成就别人的笑?”
她悠然转头看着似乎因她方才那番话拉进回忆而有些怅然若失或感伤的端木弘,“三哥,你告诉我,难道你就不恨么?这炙手可热的皇权,你为什么不想接纳?因为你也跟我一样讨厌,讨厌这看似华丽却肮脏的皇宫。然而你身上流着端木一族的血,所以你逃不掉。所以你才会尽心尽力的帮我助我。”
端木弘深深看着她,“小七。”
他忽然笑了,笑得很轻很淡,眼神里却有什么东西在退化又有什么东西在凝聚,最后他只是拍了拍她的肩膀,用无比轻松的却又包含深重的语气道:“你长大了。”
秋明月低着头,轻轻咬着唇瓣。心里却想着,任何人在经历了那些血泪磨难以后,都会成长。只是这代价,未免太大了些…
“你说得对,他欠了债,需要还。他一个人还不了,那我就帮他还。”
“你拿什么还?”
端木弘叹了口气,“小七,听我的,不要太强迫自己了。别忘了,你只是一个女人而已。很多事情,用不着你去承担。”
“可我也是一个妻子。”
秋明月的眼神却很认真,“当初我被迫无奈去接近他,他明明知道,或许对我有探究有防备,却终究没有做过任何伤害我的事,反而还一直宠我呵护我。到最后甚至是想要违背自己的原则和自己身上流着的属于大昭皇室血统的使命,也要留住我。直到我不得不离开的时候,他即便是万分痛苦,也用他的方式成全了我。”
她眼底有泪花闪烁,却深深吸一口气,憋回眼底的泪水。
“即使这一次我让你去试探他,他对我让那个就一如从前。你说,我还有什么资格去恨去怨?从前我总是想着以后绝不让任何人再欺负他,然而仔细想来,从我十三岁遇见他到现在我已经快十六岁了。快三年的时间,我除了让他操心为我受伤以外,似乎什么都没有为他做过。”
端木弘沉默了一会儿,低低道:“小七,我不知道你和凤倾璃曾经发生过什么。但是你记住,无论你曾经失去了什么,将来还会失去什么。至少——”
他顿了顿,吐出一口气,语气轻柔而认真。
“你还有三哥。”
秋明月一震,声音嘶哑的唤了一声。
“三哥…”
这一声三哥出口,她隐忍多时的眼泪也不由自主的落下。
“别哭了,要是让妹夫知道了,还以为我欺负你了呢。”他好笑又怜惜的掏出帕子给她擦干眼泪,“好好一个美人,哭成这样,难看死了。”
秋明月扑哧一声笑了,“你还真是天生的幽默细胞足,什么时候都能让人花眼泪为笑颜。”
她吸了吸鼻子,“三哥,其实我很好奇。比起我来,你自小经历的那些腥风血雨应该也不少吧。你怎么还能如此的玩世不恭,如此的…明朗坦烈?”
端木弘一笑,负手看向远方,眼神有些遥远也有些回忆。
“因为我的母亲,她是个可怜的女子,她只活了二十五年。其中有二十年,都是在这皇宫度过的。二十年来,她没有一天不胆战心惊,步步小心。得到父皇的宠幸,并没有让她一朝麻雀变凤凰。那所谓的盛宠,给她带来除了无尽的嫉妒和麻烦以外,就是没日没夜不间断的泪水。”
他低着头,看着地上一只蚂蚁蹒跚而过。想起许多年前,自己和母妃住在一个冰冷的宫殿里,没有父皇的宠爱,连一个宫女太监都能对他们趾高气昂颐指气使。那些兄弟姐妹,一个个的都欺负他,欺负母妃。母妃总是用瘦弱的双臂将自己抱在怀里,一声声的说着。
“别怕,不要哭。我一生都活在泪水和痛苦里。弘儿,我的孩子,你不要走母亲的路。你一定要坚强的,笑着活下去。母亲今日的泪水,今后全都要化作你日后笑的动力。这是我的期望,也是你应该有的人生。那些皇权名利,那些荣华富贵,那些高楼独望。太过美好,却也太过寂寞。母亲不希望你以后的人生,都那样一个人度过。”
“你不该承受…那样的痛和苦。”
他想着那些话,想起母亲在昏暗灯光下美丽却憔悴的面孔,泪花闪烁却布满希冀的眼睛,然后重重的点头。然后母亲笑了,那是他记事以来,第一次见到母亲笑。她笑起来很美,像极了开在风中的荼蘼花。他因此很希望看见母亲笑,然而没有机会了,没过多久母亲就因多年忧思成疾而去世。
那样的笑容,在他单调空白的生命里,也从此不复存在。所以,从此以后,他就慢慢懂得了笑。
“她不希望我去争去抢,去夺。只盼望我做一个平凡人,做一个有快乐和幸福的普通人。”
秋明月有些恍惚,记忆之中,端木弘似乎从来都是笑着的,很少露出这种似怀念似惆怅的表情。他笑得那样明朗而欢快,以至于没人会怀疑他曾也有那样不同寻常的血泪童年。而这样笑着的他,却是用他母亲一生的泪水换来的。
“其实我是自私的。”他低低的笑,看着秋明月的眼神有着怜惜和歉疚。
“帝王霸业固然是万人都想拥有的,然而却也是常人无法承受的压力和沉重。而我,卸去了那一身担子,将它都压在了你的身上。所以小七,别感激我,应该是我要谢谢你。”
他顿了顿,最后给她一个释然和安慰的笑。
“小七,你想做什么就去做吧,三哥永远都支持你。咱们不能选择自己的出生,没道理连自己的人生也要掌控在别人手里。这些权利江山什么的,你如果觉得累,就卸下吧。我娘虽然没读过什么书,也不识得几个字。但是她说过的一句话我却记得很清楚。”
他脸上又漫上了柔柔的笑意,似怀念又似回忆。
“她说,人来这世上走一遭,就是要快快乐乐的活。如果哪一天我觉得累了苦了,那么就想想为什么会苦会累?想明白了,就抛弃那些让我累让我苦的一切。因为人生何其短暂,既然那些枷锁注定是累赘,何不抛却,落得一身轻松自在,坦荡痛快更好?”
九月的风不冷,吹在面上,几乎都没什么感觉。
端木弘已经走了,秋明月慢慢的走进自己的寝殿,见凤倾玥正靠在床上,似乎在凝神思索着什么,见她进来,抬头看了她一眼,眼神微微有些复杂。
秋明月走过去,很坦然的给他把脉。
“刚才我和三哥的话,你都听到了?”
“嗯。”
他低垂着头,似乎在想着什么,须臾才低低道:“青儿。”
秋明月收回手,淡淡道:“这次怎么不戴面具了?”
凤倾玥抬头,对她轻轻一笑,无尽温柔又带着迟来的释然。
“我总不能在生命最后一点时间,也戴着面具面对你。”他移开目光,看着帐顶,声音很轻很静。“我不希望,到最后给自己留下那么多遗憾。”
秋明月抬头看了他一眼,没说话。
他又转过头来,微笑如风。
“我的伤不要紧,你现在应该抓紧时间做你应该做的事。”
“愿闻其详。”
秋明月坐到一边,端着水杯喝水,充分将一个好学生的身份体现得淋漓尽致。她再自大再自负却也不会目中无人,她不会忘记,眼前这个人是天下第一公子,以智名闻天下的容烨。于政治军事上,他比自己的见解更独到更精湛。这也是,她坚持将凤倾玥留在自己寝宫的目的之一。
身边有这么一个现成的谋士,她还用费那些精力干什么?
“如今燕居伤重,我的人虽然差不多都死了。但是她也没捞到什么好处,她剩下的黑龙隐卫,也被我歼灭得所剩无几了。不过她手上还有兵权。西戎的每个州县每个城池几乎都有她的兵马,加起来就是磅礴大军。你想要彻底瓦解她的势力,还需要一步步筹算。”
凤倾玥脸色宁静而自若,纱帐落下来,从他脸上轻轻扫过,带不起他眼中半点涟漪。
“不能操之过急,但也不能太慢。这几个月来你接二连三的打压她,已经把她最后的忍耐和容忍都耗光了。所以她定然会反击,而等她准备好了,定然是你无法撼动的局面。”
秋明月抿着唇,眼神清凉而深邃。
“朝中那些腐败之流已经被我整顿了大半,但还有些不能动。她不是个十分有耐性的人,之所以这么纵容我,定然还有底牌。而那些兵,就是她的底牌。”
她眯了眯眼,忽而冷笑一声。
“她有底牌,难道我就没有吗?当真以为我这几年什么都没做?”她手上用力,上好的白玉杯被她生生捏得粉碎,最后消散在空气中。
“她再怎么能耐,始终有顾忌。这西戎的江山,就是她的顾忌。但是我不同,她若真要反,我就等着,看到时候谁笑道最后。”
凤倾玥盯着她不沾尘灰的手,眼神闪了闪。
“其实我很奇怪,燕居那个人偏执又阴暗。端木皇族不是只有你一个继承人,即便被你杀了那么多,不是还有一个端木弘么?她为什么独独选中你还对你那么纵容?难道就因为你是嫡系血脉?”
秋明月知道他在怀疑什么,也不解释。
“总有一天你会知道的。”
凤倾玥也不多问,而是继续刚才的话题。
“你可以逐一击破。”他想了想,沉吟道:“其实我早料到有这一天,所以已经布置好了。”
秋明月看着他,知道这几个月来他不可能只是去偷袭燕居。他这些年以容烨的身份游走天下,在各国都应该布下有不少的暗桩。他这几个月无声无息的,只怕就是在动用那些暗桩只为博这最后一击吧。
不过——
“你准备了十几年,燕居却是足足准备了几十年,你有把握么?”
凤倾玥却淡淡一笑,眼神闪过奇异的光。
“容烨加上凤倾玥,是两个人。也就是二十年,再加上和先帝生前埋在西戎的那些隐秘势力和阿璃这一年的辛苦安排。你觉得,还不够么?”
“先帝?”
秋明月有些震惊。
凤倾玥镇定自若,“大昭自开国以来,就没有只顾儿女之情不顾江山大业的帝君。”说到这儿,他眼神有些奇异的看了秋明月一眼,用一种有些古怪又有些笑意的语气说道:“不过下一代大抵就会改变这样的定律了。”
秋明月知道他指的是凤倾璃。
“等等。”她忽然想起什么,“你刚才说他也早有准备?”
凤倾玥深深看了她一眼,轻声道:“不然你以为你真的那么快就能在西戎站稳脚跟?你有没有想过,当你斩杀那些朝臣罢免他们官职的时候,他们虽然有闹,但是是不是雷声大雨点小?到最后全都悄悄沉默了?”
秋明月眯了眯眼,这些她不是没有想过,只是——
“端木皇本就多病,而且他登基的时候整个西戎差不多大半都已经被燕居控制在手里。这些年他更是卧病在床不理国事,你觉得,这样的情况下,他做的那些安排有多少用处?”凤倾玥看穿了她心中所想,幽幽的叹了口气。
“其实…”他顿了顿,似乎在犹豫,最终还是说道:“其实在我查清你身世的时候,我们都料到可能有这一天,你会离开,会登基做了女帝…那个时候…”他似想起了什么,有些不敢面对秋明月清透的目光,只低低道:“我曾想过直接杀了你。”
秋明月点头,这个他知道。
“然而阿璃不允许…”他苦笑,他自己心里何尝又真的下得了手?然而此时此刻说这些已经太过牵强,连他自己都觉得假,更何况是她?
“那个时候,他就在为你铺路。她知道你太过敏感,所以无数次在晚上深夜起来召见那些他早些年为报仇培养的人,将那些人一批一批的派到西戎来。从最低危最普通的人做起,一步步靠近那些看起来很容易让人忽略的却很关键很重要的职权。比如说某个大臣家里一个不起眼的奴仆,比如说一个不太受宠的小妾,再比如说一个最为普通却因出身被上级苛待继而引起同胞们的同情和愤懑的将士…诸如此类的人,数不胜数。”
秋明月沉默着,心里有什么在一寸寸的漫开。喜悦中又掺杂这微微的痛,连至心脉血骨,痛到连呼吸都需要小心翼翼。生怕稍微用力,就会挣破她一直伪装的坚强,落下泪来。
“那些人,原本应该留下来做他最想做的事的。你应该知道,他想要的是什么。”
凤倾玥的声音也渐渐低了下去,似一阵风,很快消散,却又字字清晰的回荡在秋明月耳边。
“就因为少了那些,所以这次来的人是我,不是他。他要保证你所有在乎的人,都好好的…活着。”
秋明月低下头,不让他看见自己眼里快要忍不住爆发的泪水。
“我前两天收到他的飞鸽传书,他让我带句话给你。”
秋明月泪光闪烁的眼睛爆发出光亮来,手指微微有些颤抖,却仍旧没有抬头。
“他说——”
凤倾玥似乎也有些恍惚,语气似晨曦里缓缓破开云雾的薄光,一寸寸照在她脸上,燃烧进她心里。
“桐君阁的蔷薇花开了又谢了,他想尽办法保住了开得最艳丽的一朵。你什么时候回去?他和你一起浇灌…”
秋明月隐忍多时的泪水,终于如破闸的洪水,倾泻而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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呜呜呜,我又食言了,这章没能让明月生产,亲们表打我,明天吧,明天一定让她生下小包子,哪怕我拼死多更,也一定让她生产好不好?么么哒